国小施行“读经”教育之理论、实务、及疑难之解答

  王 财 贵 

  我国的教育思想与政策,自从民初五四运动以来,大体以美式实用主义为导向,一直着重在看得见的“理解”与“认知”,而忽略了看不见的“文化”方面的“教养”与“熏陶”。看得见的,是已经有效了。但忽略了的,郄也在社会的“根”底下,慢慢地腐蚀这个社会,这种“文化教养不足”的毛病渐渐地显现在你我眼前!而它可能会反过来腐蚀掉那所有的“成就”!

  从远大的一面看,整个民族对于自己文化传统的完全陌生,民族的前途跟着别人跑,全国国民的任何思想只以外国为标准。从小的一面看,一个曾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郄没有智能的洞察力,没有道德的坚持勇气。而且眼看社会脱序日益严重,犯罪年龄逐年下降,飚车杀人日日见报:::国民中学的毕业期间,不再骊歌轻唱温馨感人,而是学校附近的派出所须要加班待命,进入战备状态。暑假要到时,不再是是父母子女轻松的期待,而是动员劳警察要做一些特别勤务,以“压服”即将兴起的“乱”!这样的社会问题,已经不是你我几家的小孩自已好就可以安心的了,它已经随时随地都影响到任何一个人了,它已经成为所有家长所有老师所应关怀的问题了!凡是有关“文化”的问题,都须要“人”的自我努力来改善,是不可能靠“天”来偶然间解决的。而且改善之道,唯有“教育”一途。如果不立即以“教育”的力量努力改善之,它只会一直往下走,永远不可能自己回头的。有的人天真地以为“社会乱到一个程度,就会自动走回到正路来”,这是一种妄想而已!

  当然,我们的教育主政者也很用心,但他们的注意力郄只放在如何加强国中生的辅导、如何成立防制小组、以及如何多建游乐场以供发泄:::等救急的工作上。其实所有辅导老师都知道,对于一个习性已成的少年,“辅导”是既笨拙又费力的办法;案发后的防制更是无奈而不幸的处置;而只让滚热的青少年发泄一时之精力,也非长远之道,况且发泄后的效用也不一定就是正面的。总之,这些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都将只有热闹一场而毫无效果!我们的社会将伊于胡底?我们的教育有何良策?有的人因此决定移民,但大家都有能力移民吗?

  我常在想,既然问题来自于“根本”的文化问题,我们是否也必须寻求一个较为根本的做法?这种根本之道应不在“看得见”的地方“扬汤止沸”,而应是在“无形处”“釜底抽薪”。意即:我们当思考:是否可以在一个人的心性上着手,及早施以“文化教育”,以造就有“文化素养”的青少年?“文化素养”,让他品格端正,性情敦厚,而后即可不需辅导,无须防制,也无用发泄。这一批青少年的成熟,即是社会的清流。  

  当然,要造就一个人的文化素养,是一种高远的理想,非一朝一夕所可成,但如不从这方面做去,难道我们眼睁地看着社会看着校园一天一天的忧乱下去?其实,少年问题的解决,应从儿童开始;国中问题的解决,应从国小开始。所以我认为现今社会的文化问题,须自儿童教育长期做起。古人所谓“童蒙养正”“君子务本”,文化教育的本务在于小学!但,小学生尚在蒙蒙懂懂中,如何施以如此高深莫测的“文化教育”?这是当代教育家最深沉的疑虑,而这种疑虑是因为当代教育家限于“美式教育思想”之故。以我看来,给儿童深刻的“文化教育”,不但是可能的,而且经由我的长期思索,亲自实验,社会推广,更一一证实有着简单易行而功效久大的方法,此即仿照中国古人,施予“儿童读经”之教育!

  所谓“儿童读经”,就是“教儿童诵读经典”的简称。什幺是“经典”?又怎幺“诵读”呢?而且又何必强调“教儿童”去读呢?在现代的社会中,这是颇为陌生,而令人一时难以接受的论题。其实,这是吾人祖先所行之数千年的重要教育理念,既一举而对个人与社会有多种利益,又合乎人类学习心理的自然发展。适当地恢复读经教育,是中国现今教育的新尝试与新希望。经过一年多的推广,现在在台湾地区,已有超过八千以上的儿童正接受这样的“读经”教育。预计今年( 八十四年 )年底有超过一万人读经,而在八十五年年底,将有十万以上儿童读经!

  可惜,这些儿童大体都是在体制之外,由家长或“社区读经班”施教,教者学者都较为辛苦而且不能普及。如能在小学体制内,或者利用团体活动,或者能把“经典”溶入在国语课程中,视为国语教学之补助学习,不但很自然,而且易于普及,其功效之大,将超乎想象。因为-”读经教育,虽是只用一点点时间的补助之教学,但其效果可以远远超越正课之上。一人读经,一人受益,全班读经,全班受益,全校读经,全校受益,全社会都读经,全社会都受益!

  最近我已将这套教学理念写成一本“儿童读经教育说明手册”,简明地介绍了理论和实务,这本手册由“国立台中师范学院语教中心”发行,由社会热心文教人士捐款印赠,是可以无限量免费供应的。若有与趣的老师家长,请向本校语教中心或辅导处索取。本手册只有八十余页,无论理论与实务,均极简单,一读便知,知便能行。

  所以本文三个主题中之第一项,在读经一般的理论和实务介述方面,只将要点整理出来,要知其详,可看手册。第二项,是因为手册中讲述实务的部份,偏重在体制外教学,故在文中加强说明“国小体制内或半体制施行读经教育”的实际方法。第三项,则是对一些常见的反对意见的剖析和一般疑难的解消。凡此三项,以供在国小教学的辛勤的老师们参考,或许可以增进了解而建立信心,及早施教,让我们教学的辛劳产生更大的功效,而为儿童的将来奠定良好的“文化根基”。

  壹、读经教育之基本理论
  一、“经典”是智能之结晶,所载为常理常道,其价值历久而弥新,任何一个文化系统皆有其永恒不朽之经典作为源头活水。“经典”不仅构成其民族之传统,而且提供给全人类以无限之启发。每一个民族若想教育其国民,使之有深远的文化理性,最方便的进路是先以自我民族的经典熏陶其文化心灵,而后乃有能力进而接受其它文化而消化之,以达于人类更完美之文化成就。

  二、中国儒、道、释三家之经典自古流传,为所有知识分子所必读,以抟成中国文化之特色,而且影响由东南亚而及于全世界。民国五四以来,由反传统而反对读经,并反对读古文,长期以来,民族自信心完全丧失,社会文化日渐没落,现今之中,青年一辈几乎完全不能阅读自己祖先的文献,何况上及“经典”?中国文化已面临断绝之地步。倡导“读经风气”是想从根本处着手,以救助中国文化。

  三、倡导“读经”的用意有二:第一,“经典”本来就是古文,读经可以训练古文基础。第二,直接研读“经典”,直接接触文化传统中之最高智能,两件事一次完成。而有了古文基础,将有助于白话写作,有了传统智能,才有能力会通西洋。

  四、现今国内的教育理论尚受五四影响,一时很难在体制上恢复“读经”之课程,故当先以“社会教育”的方式推广。等到时机成熟,理念深入民心,风气普及于社会,再行影响体制。

  五、在社会中倡导“读经”的方式有三:第一,用“讲经”的方式倡导,由名师宿儒讲授,此适用于成人。第二,用“读经会”的方式,即由若干有兴趣者自组读书会,而选用“经典”作为研读对象,此亦适用于成人。第三,提倡“儿童读经”,即一般家庭中由家长自行教导其小孩读经,或鼓励社区邻里开办“儿童读经班”,而最好是学校中级任导师在一班上随机教学,或在团体活动成立读经项目,或全校性利用适当时机一齐教学。

  六、就成人之读经活动说,“经书”深奥难懂,一般人不敢尝试,其实越不读越难入门。而一切语文之学习,亦在由接触而熟悉,只要打开“读”的风气,常常去读,自然渐渐培养出能力,越读越懂。而社会中读经的人多,从小方面说,可以陶养个人心性气质,从大方面说,吾国文化复兴的机缘就自然增进。

  七、就儿童之读经活动说,“经书”更是难懂,但儿童之心智发展重点在于“记忆力”,而不在“理解力”。所以不要勉强要求理解,故应趁此时一面利用其记忆之强,记下一些文化中的精华作品,同时也训练了他的记忆能力,待其长大后,阅读能力自然增强,对本国文化也会有亲切之感,所记得的文句不仅自己可以渐渐领略,如遇有人指教,更如添翼而飞,众人之中,将可出现“为往圣继绝学”之人才。

  八、由儿童之读经可以引起家庭接近经典之兴趣,若父母子女一起读经更可增进亲子之祥和,是最好的亲子活动。

  九、单从语文程度上说,儿童读经一年,可有高中国文程度。
  读经二年,可有大学国文程度。
  读经三年,可有中文系国文程度。
  至于人格之陶冶气质之变化,其效能更不可测度。


  贰、体制或半体制施行儿童读经教育之实务

  先说“体制内”之施行。所谓“体制内”,乃是指将“读经”之教学纳入在式课程之中。当然这是属于政府决策之事,而且攸关民族文化命胍,不是说做就可做。但吾人如其理念正确,而且能提出有绩效的实证,又有广大群众之支持,长期不懈地建议之,提供政府参究,政府在苦无教育良策之下,或许也有回心转意之日!

  在社会读经风气日渐成形之际,“体制内”的教学,也已到了起步阶段。第一步就是先做实验教学。兹已取得共识,从下学年度( 八十四学年度 )起,将在新竹科学园区实验小学中实验。我曾两度至该校讲演此题,本来只预计在一年级新生中实验,由于有多数老师认为此种教育极其重要而有效,兴趣很浓,希望学校开放各年级均得有实验班。该校校风极为活发,国小主任也很开明,可能会一时开放各年级实验教学,则将可以加速见到实验成果。

  在“实验”中,所采取的原则是尽量不变动既有的教学活动,只是酌量减缩现行的“国语”教学份量,而把吾人所谓的“读经”之教材及教法列入在正课及家庭作业中。只要平均每天在校内挪出一节课教学,在家中挪出三十分钟做功课,则在一年中,最低估计可以让任何年级的儿童“背完”:一、整部论语,二、整部老子,三、唐诗三百首半部。则他的国文程度即在一般大学生之上。第二年,再背完大学、中庸、孟子、庄子内七篇、唐诗三百首全部以及易经全部。他的国文程度可以和一个中文系毕业生相比而无逊色。第三年,可以背完诗经,加上百首以上的宋词和元曲,约百篇的古文,还有几部重要的佛经。其国文程度将使中文研究生恻目,而他整个文化心灵也就在无形中培养出来。以上所说,看似天方奇谭,不可思议,其实只是低标估计,上焉者的成就当不止如此。所谓“后生可畏”,教育的功能是否有效发挥,完全在乎教材和教法的正确与否的而已!我们现行的“国语科”教学成效不彰,完全是教育家思想偏枯,以致教师所使用的教材教法失当,造成儿童学习生命的无谓浪费!

  在此教育体制逐渐自由的风气之下,我很希望除了新竹科学园区之外,有其它学校愿参加实验。办法非常简单,应该只要:一、校长同意,二、报备主管单位认可,三、有老师愿意担任课程,四、有家长自愿让其子弟参加,通过这四关即可即可开成“实验班”,一齐来检证“读经教育”的可能性。至于施行的细节,我个人是很愿意在理论及实务上协助的。

  以上四关之前三关,几乎都是可由教育单住主动调理的,只要观念沟通,应可轻易取得机会。最大变量是在关于家长同意的问题,有关此一问题,我近来也有一件心得,可以证明要家长同意也不是难事。原来苖栗建功国小四年级一位林素花老师,在其班级,以一种“补充教学”的方式教班上儿童“读经”----背论语、老子、唐诗。一年下来,所有家长发现自已的子女在学习能力、思考能力、人格成长诸方面进步非凡,恐怕升上五年级时要拆班,于是家长联名上书校长,要求这一班不要拆班,依然由林老师带领读经,他们愿意成为一个“实验班”。由此可见“读经教学”之受欢迎了,我诚恳地希望各县市都有一两位校长能带头做实验,或者有老师家长主动要求做实验。以实验的成果提供给社会给政府做体制修正之参考。( 经过林老师同意,有关班级儿童读经教学经验,愿意接受询问。其电话是( 0三七 )三三二九三0 )

  为了让当局加紧思考“文化教育”政策,我已发起一项“万人投书建议小学读经”的运动,办法是凡是看过“读经说明手册”、听过演讲、看过报导、或己经从事读经教学、或受读经之益的家长、儿童、对小学读经教育认同的人,均请按照自己的意思写一封信,一式两份,一份寄到南港中央研究院,给“教改会”召集人李远哲先生,一份寄到台北市教育部给郭为藩部长,请教改会教育部共同思考这一问题。我相信会写信的人,应不下于一万人。在此也希望看到本文而赞同的朋友,也参加投书,若不能将“读经”纳入体制,至少也请社会贤达和政府官员重视“文化教育”问题。

  接着,要谈谈如果不是在“正课”中做“体制内实验”,如何做“半体制”的教学,所谓“半体制”,即是在“学校”中,但郄只“利用非正课”时间做“补助性”的教学。这种教学,可分为“全校性”和“班级性”两种。先说全校性的:此法非常简单,即全校选定一共同读经时间,如用“早自习”或“生活与伦理”或“课间”时间,用广播系统,只要一个老师主播,其它老师在教室管理即可。或者全校只约定一定进度,由各班老师自由运用时间教学。但不管何种形态,皆需订定一套考察或竞赛办法,因为“只读不背”的功效是不大的。其次是“班级性”之教学,则时间与进度皆可由各班自定。或在团体活动时间开一班,或在自己班上利用自习时,生活与伦理时,或每节课上课前三分钟,皆可。有诚意教学的老师是很容易挑出时间的。甚至有些班级,有爱心妈妈为了教自己的子女,每天早晨自习时间协助老师教全班“读经”,也是很好的。

  做读经教学,不但不会增加老师及学生的课业负担,反而因为儿童在学习能力和心性的双双进步之下,全班功课上升,感情融洽。所以请有意愿的老师可在政府还没体制化,全校还没普遍施行前,在自己班上先开始教学。教读经,不但于小朋友有大利益,老师自己也会受到经典熏陶之益。


  参、有关“读经”之疑难的解消

  依上文所知,“读经”教育,即是希望儿童在其性向纯净时,及早选取传统中有高尚意义的文化资材教养之。本来,教一个民族的幼苗接受其祖先的智能的熏陶,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在这个时代里推广这样的读经教育,郄备受质疑与责备甚或辱骂,以致于想要从事的人也信心缺缺,畏首畏尾。这是因为我们的教育理念老早出了问题,形成一个巨的大潮流,而一般人也未作深入的反省,以致受制于时代的风潮之故。

  所以在现在这个时代里,要去教自己的小孩或教别人的小孩读经,是须有相当的见识与勇气的。你如果没有相当的见识与勇气,一下子就被撂倒了!我们应该面对这些质疑与责骂,理性地,平心静气地考察其来由,看出其破绽,不要再被那些浮辞滥调所胁迫,然后才可以安然地教读下去,而且也敢于向他人推广。

  其实,那些反对与质疑很简单,大要说来,只不过是两方面:一是因误会而有疑,一是出于偏邪的故意攻击。对于误会,吾人应当解释,对于故意,吾人应当正辞以破解之。

  先说故意的偏邪一面。故意的偏邪完全出于五四以来一贯的“反传统”的心态。本来,“反传统”,如果是“反省传统”,则是表示一个民族的要求进步,这是任何一个有活力的民族常要做的事。但“反传统”如果变成是无条件的“反对传统”,乃至于必须“消灭传统”才甘心,那郄是我们中华民国以来的特殊心态,是古今中外所罕见的变态心理。他们对凡有关传统的事,一概无情地攻击之,攻击“读经”,只不过是其中一环而已。但是“读经”一受攻击,则连接触文献深入了解的机会都断丧,其它一切传统的传承汲取皆失其根源,可以说是从“根”拔起。如今我们推广读经即是要从“根”救起,所以我们先要破解那些攻击!

  因为五四以来的论调是很轻浅幼稚的,所以破解的方法也是很简单的。我们且看他们的攻击方式,只不过是用一些空洞无实的术语辱骂人罢了,当时的人们知识没有他们广,文章没有他们会写,理性委缩,信心不足,于是听了咒骂就害怕了,被吓住了。其实归纳集合起来,他们旳用语只不过是所谓“保守”、“复古”、“封建”、“八股”、“填鸭”、“死背”、“书呆子”、“食古不化”、“开倒车”等。(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幺辞语了!)而这些辞语都是空洞无聊的,我们且看如何应对:

  首先,说“保守”。“保守主义”者,是为保住守住人类文化既有的成就而努力的人,他们主张不燥动,不妄为,本来就是文化的守护者所当有的态度。一个有理性的“保守主义者”,并不妨碍进步,英国有政党以“保守”为名,而不以为耻,为什幺五四要进步,就要用“保守”来骂人?其实,没有了“保守”的进步,往往是“妄作、凶”而已。所以问题应在于一个人是否有理性,而不在“保守”或“进步”。五四以来,不分青红皂白,把“传统”等同于“保守”,又把“保守”等同于“反对进步”,到疯狂时,不免就把“破坏”当成“进步”,这都是故意歪曲辞义!故意歪曲辞义以污蔑人而强绞辩,是五四时代善用的把戏!以下诸问题,莫不如此,吾人当随时警觉!

  其次,说“复古”。如“古”有好处,而今失去,为什幺不“复”一“复”?西方文艺复兴,便是由复古而得文化的新机,而且胡适不敢去骂佛家复其释迦牟尼之古,更不敢去骂基督徒复其耶稣之古、西方学者复其苏格拉底柏拉图之古,单单反对中国复孔子之古,这样势利,真是岂有此理!须知,人生学问,有的是会随着时代而进步的,有的是无所谓进步不进步的。科学知识,是与日俱进的,不必复古。而智能,不一定是进步的,成佛,成君子圣贤,逍遥,上天堂等,今人不一定比古人高,随时应该以古为师。胡适一批人迷信科学万能,认为“中国既无科学文明,也毫无精神文明”( 胡适语 ),所以无“古”可“复”,一切以“现代化”为标准。几十年来,此观念已大大显出毛病,西方思想家正不遗余力旳自救了,不知中国人为何今人还怕“复古”?

  再说“封建”。此辞本是中国先秦一种贵族政治体制之称,西方也曾有类似的制度,虽已时迁事异,但这是历史事实,而且在这种贵族政治体制下,也曾为人类造就不少文化成绩,并不是绝对的“恶”。现在用此辞来讥诮一个人的思想老旧、不合时宜、或威权态度等。但是纵使“封建”制度已过时无用,我们也不应因为“经典”出现在“封建”时代,就咬定连带其所涵的“义理”也一起都是“封建”而过时的。历史问题,是属于所谓“所损益可知”的一面,是会老旧的;而义理问题是属于“虽百世可知”的一面,是无所谓老旧不老旧的。这是个很简单明白的两个面向,孔子老早就分得很清楚了。而五四那批人就故意混漫,一般人也跟着淆乱不清。如今,吾人只要分清历史问题和义理问题,分清过时不过时的问题,就不怕“封建”之讥了。再进一步说,“封建”如果是指“固蔽宰制”的心态,以此来嘲笑“读经”,更无道理,因为刚好中国儒释道三家都是极端宽容开放的学问。固蔽宰制是人类共通的私欲情结,是每个社会都有的,并不限于中国古人,而且这正是儒释道三家所要破除的,怎幺可以把社会不良的表现归给中国“经典”呢?兹且举一个“固蔽宰制”的例子:民国初年政府要成立“中央研究院”时,本来是有“哲学研究所”的设计的,是胡适认为哲学“无用”,借着“第一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职权,把它删掉了,使得中华民国的最高学术机构,一直没有“哲学研究”一项,成为世界学术界的大笑话,这不是一种“固蔽宰制”的典型表现吗?孔子会如此做吗?谁“封建”呢?可见封建不封建,不在古今,而在心灵是否“开放”、眼光是否“长远”!“读经”而“开发理性”,是使一个人“不封建”的最大保障。

  再说“八股”。“八股”是王安石设定以来,科考作文的规格,是以八段文字来“起承转合”成一篇文章,原无什幺不对。只是古代有些无才华的考生被作文形式所拘,文章无内容,类似现在的联考把考生考死了一样。凡是人之生命一不精进,充拓不开,都会有“八股”,不一定“读经”才会有。譬如胡适一辈子宣说他的西方万岁,宣说他的科学方法,宣说他的白话文,到老也只那一套,丝毫没长进,而且钳制天下后世的教育思想达七八十年之久,现在国人动不动就说科学,动不动就学美国。这就是最大最顽固的“八股”,这也可见现代中国人的不长进!一个活泼的人,当有“一口吸尽长江水”的的怀抱,所谓“学而时习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随时充拓自我,随时面面俱到。“读经”,正是要使一个人知道,当要西方时,也要中国;要现代时,不忘传统;学白话时,也通古文;这样才不会掉入五四的“八股”中。

  其次,再说“填鸭”。“填鸭”是商人卖鸭前,为了虚报鸭重,让鸭吃饱,鸭吃不下了,还硬把鸭灌食。以此比喻学生学不来的东西,还硬逼学生去学的教育方式。说“读经”教育是“填鸭”,真是所谓“引喻失义”,因为我们说“读经”,是让儿童糊里胡涂把经典“背下来”。而儿童正是理解力糊里糊涂的未开发年龄,他正是处在记忆力发展的阶段,“背书”正是他的“正经事”,他的拿手,是他“吃得开”的工作,让他“背书”,怎幺可以说是“填鸭”呢?“填鸭”,是鸭胃小,吃不下,硬填,填了不消化,现在,儿童背诵的能力强得很,好象一头有四个胃的牛,给他“读经”,应该比喻为“填牛”!填多了,他慢慢“反刍”去!你现在不给他好好“吃”下几本经典,正是“饿牛”,等他长大了,一点本领也拿不出来。现代流行的教育理论是“启发”、“理解”,在幼儿园国小那幺蒙懂的时候讲“启发”,可说是“费力多而收功少”,在理解力尚未成熟的国中高中,塞那幺深的数学理化,真是名符其实的“填鸭”了,君不闻,我们的青少年,被“填”得叫苦连天吗?“饿语文之牛”使我们的文化教育空白,“填数理之鸭”使我们的科学教育浮肿。民国以来,掌教者之观念牢不可破,数十年如斯,家长、老师们,应思有以自救了!自救之方,就是分清人类学习的两个面向:该理解的科目,使之理解,该记诵的科目使之记诵;既知道那些是给孩子现在用的,又知道那些是为将来“打底”的;同时知道人生除了“知识”的“了解”以外,还有“生命、人品”等方面的“陶养”。因着这些区别,其教材和教法都有绝大的不同,如果等而视之,我们将只得到片面的人才。

  再说“死背”、“书呆”。“死背”也成为读经的“罪状”之一,真是可笑。“背”,当然是“死”的,我没听说可以“活背”的。一个人从婴儿起,便在“死背”了,“电话”“冰箱”两个辞,一定是先“死背”了才可以拿来“用”。不然,“活背”成“电箱”“话冰”,就不堪“用”了。“死背”,犹如计算机之输入资料,地下之积存水量,不用时当然是“死”的,但只要人是活的,犹如计算机之有程序,抽水之有马达,则水之流泻,不可遏抑,计算之运作,方便轻巧。语云:“书到用时方恨少”,一个成人,可恨的往往不是不会思考,而是佳景当前,枯肠搜索不出半点墨水来!我们的头脑是神奇的,记忆下的东西,它自动会编码储存,同类互较,融会贯通,“死背”的东西多了,到时它“活用”得比计算机还灵光。当然这并不是说只靠“死背”本身就可以“活用”,而是人的脑力的发展,到了成年,自然有所“开悟”。而且“理解力”也是可以训练的,这是另外一套,但与记忆是相辅相成,并不是互相妨害,处于复杂的现代社会,吾人既要有丰富的记忆资材,又要有精密的思考能力,这是吾人提倡读经的最重要主张。想要两面俱到,便必须从小读经,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了。儿童期一过,腹中空空如也,只有几句“老师早,小朋友早。”这个人一辈子别想有什幺成就了。或许有人见过虽然背了许多,但到老还是不会用的“书呆子”,认为是“背诵”之害,其实,并非是背诵害他不会“活用”,而是这个人,本来就是“理解力”不好的“呆子”,这时应开发他的“理解力”,而不是去怪罪“记忆力”。当想想,如果从前连记忆力也没有训练,那他可能还要更“呆”。因此一个人不管天资好不好,都不可以错过他应得的记忆的训练,记忆多,只会使他更聪明,不会使他变呆。例如一个学音乐的人,不管其音乐天才如何,老师总要他多背有名的乐谱,一个有音乐天才的人,同时也是背谱高手,只听说有背了乐谱而成就的人,并没有听说有因为背了乐谱太多而阻碍他的音乐发展的。围棋高手背谱更背得厉害,上了段的人几乎个个过目不忘,胸中都有数百千盘棋谱,但并不因为他的谱愈多,所以功力就愈差。医生要也背病理和处方,如果“难经”、“伤寒论”、“医宗金鉴”等书没背下几部,而想成为高明的中医,是不可能的。为什幺五四以来的人不反对学音乐学围棋学医学的人背书,而单单反对学语文的人背经呢?其中理由很简单,就是无理取闹,因为“经”代表传统文化,是传统思想的核心,他们为反对传统而找理由反对读经而已。

  再说“食古不化”。如果人心像保险柜,把古董存进去,当然“不化”。不要说“古董”不化,即使是胡适之的大作摆进去依然“不化”!但人心如果是“活的”,那就可以“化”!不仅食“今”会化,食“古”也化!“化”不“化”,是主观的能力问题,不是对象“古”不“古”的问题。我们当培养多元活泼的心态,增强“化”的能力,而不是去防堵“食古”。“古”如果有高度的营养,有益于人生,为什幺不去多“食”?况且打开经典,每一家都在劝人开阔心胸以开发理性,儒家要人“坦荡进取”,道家要人“无执无为”,佛家要人“无住无相”,都是最开放的心灵,最多元“化”的态度。食了这些“古”,才使人知道如何做一个有涵养的人。这种人该“化”的地方自然会“化”,而不该“化”的地方,他郄会“固执”。既能放又能收,两面饱满,这才是真正的“化”,这才是古人理想中的“君子”、“真人”、“善知识”。如果只是一味的“化”,丝毫没有所“守”,人人“只要我喜欢,有什幺不可以”,化是很“化”了,但也不见得是最好的社会。所以所谓“化”,是有方向的,应该是“理性化”,也就是“化归理性”才对。只要开发理性,则今古通“食”,中西皆“化”,都归我所得,为我所用,如鲤鱼之跃上龙门,上天下地,无所界限。现代以来,最顽固而不通不化的人就是五四那帮人了,尤其是胡适之,学了杜威,就宣传杜威,崇拜杜威,如崇拜上帝般,丝毫不可转。当知杜威固是大家,但亦有其限制,何况胡适所得,只是杜威之“思考方法”,是其余事,对杜威正面的哲学,胡氏并未能深入( 见吴森所评 )。其它五四一代的人,莫不宣传西洋,对西洋五体投地,其实对西洋的了解是很肤浅的,只是一种狂热崇拜而已,但他们就全套搬来强逼硬扯,要中国人唯此是尚。这批人可以称作是“食西不化”,难怪他们一定要主张“全盘西化”了。今日吾人提倡“读经”,是要看中“古”之可“食”者而“食”之,同时自小也练成“大胃口”,将来看到西方之可“食”者,依然“食”之不误,不仅消纳了东方,也消纳了西方,然后中国文化有前途,世界文化有前途。

  最后,说一说“开倒车”。其实“开倒车”是很正常的,一家汽车工厂如果宣布他的车只能往前开,不能“开倒车”,保证没人买他的车。可见“开倒车”是必要的。开车固然常往前开,但遇到悬崖总得往后退,然后找寻新方向。近代以来,我们的社会好象失去了找寻新方向的能力,轰轰轰,只顾往前开。其实是不是自己知道正在往“前”呢?方向盘随着西方人转,也不管是前是后,也不知开到那里去,此真是大可悲哀!( 大陆数十年来是另一种情况的“不开倒车”而“向西方看”,但也是悲剧收场,可怜! )“读经”,就是自小要他培养独立自主的风骨、运用自如的智能,方向盘在握,要向前可,要向后亦可,乃至可左可右,可上可下,可旧可新,可中可西。“经典”字字虽重千钧,郄又轻巧圆转,如果不从“经典”中煅炼他卷舒自在的器局,我不知从何处可以供给他这样的讯息,不过至少我知道从胡适的著作中,是闻不到这种气味的。

  此外,再谈谈一般人不经意的误会的一面。最大的误会是:有人问“只有读,只顾背,都不讲解,他怎幺懂?不懂有什幺用?”有关这点,在我的“读经教育说明手册”说得很清楚,在此不再重复。不过要特别声明的一点是:我们说“不讲解”的意思,是就着他的年龄不适合理解而说的,是“不必要讲解”,而不是“不可以讲解”。适当的年龄,适当的场合,适当的老师,也是可以讲解的。而且在“儿童读经”推广的同时,我们已开始注意培养“讲经”的人才,以待十年之后对这批满腹经论的儿童“开讲”。这是一整套的文化工作,是长期的历史性工作,是对一个人甚至一个国族的永恒的期盼和酝酿,不必急也不能急的。现在只要他多读一句,就是多播了一颗种籽,就是“为人类多累积一份文化财”,( 此语是吾友蔡宏谋先生所造,甚有深味。 )何时开花结果,何时助急救难,要善于等待。眼光远大者,自不急功近利。十年之后再看看罢!

  又另外一项误会是:“大家都去读经,难道叫他讲话也用文言?难道数学不算了?钢琴不弹了?画画不画了?在现代竞争的社会里,一个小孩子只教他读经怎幺够?”这真是一项大误会,他推想太过了!吾人所提倡的读经,只是诸多学习的一项,每天只花二十或三十分钟即可,一般生活当然照常,学校功课当然照常,一切才艺当然照常。反而依照近几年来实验教学的成效看来,读经一段时间以后,儿童性情更为明理宽容,更为主动好学,更能专注摄受,他的各项学习能力均大有进境。因此,许多家长都得到一个同样的结论:为了读经,固然要“读经”,为了其它功课,也要“读经”。“读经”使儿童全面成长,“读经”使家长全面放心。

  还有一项常见的质疑是:“如果读经真是那幺好的话,自古以来,大家都是读经的,为什幺中国历史上还有那幺多恶人?而且为什幺中国处处不如人?”这是一个比较深刻而动人的问题,但这问题之所以产生,还是因为思考有所混乱之故。首先说历史的乱象问题,五四时代即列举中国历史的乱象不断,来证明中国文化的可废。其实,人情是复杂的,历史更是复杂的,世界任何民族历史也都充满了罪恶,“佛渡有缘人”,任何一家学说,任何一个圣人,也无法使世界马上全变成干净土。只要这种学说是出于理性,我们即认取其理性之价值,用它来协助我们破除非理性。所以中国历史有罪恶,不是因为有中国文化,反而是因为中国文化未能发生最大效用之故。要让历史减少罪恶,不但不可毁弃文化,反而应该发扬文化,五四是倒行逆施了!再说,教育不是“上帝”,它不是“万能的”,我们说“读经”有效,是指它大体上有效,不是绝对的。假如举几个“读经”的恶人,而否定了读经的功能,这是犯了逻辑上“以偏盖全”的谬误。我们只要反过来想,你是不是保证不读经的社会会变得更好?此问题即可得到答案。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握有宣传的优势,不让人反问,他们一直在自欺欺人,一直欺骗中国人七八十年,也真够可怜了!再说“为什幺中国人读了几千年的经,还处处不如人”的问题。这是一种没有历史眼光的人的说法。须知,世界上每一个民族,都在历史中渐渐表现其理性的成就,而人类的理性无穷,谁也无法一时都表达完全,所以各发展其民族的特色,这才多采多姿。而理性是相通的,是可以互相观摩学习的,原则上最后每个民族都可表现人类全副的理性。但这是急不来的,文化生命要常保活泼、诚恳,才能出人材而一直开展下去。中国几千年,主要的表现和西方不同,但她确实也表现了很高明的一面,而中国人在三百年前一直是世界的矫矫者,中国古人并未对不起我们!中国之所以积弱,是因为满清三百年以军事统治,不讲真正的中国文化之故。现在我们遇到了西方文化,知道她好,只要好好向前学习,而不是老是回头辱骂自己。须知回头辱骂自己,不但学不好西方,兀自折损了多少精力!我们称一个不守家业,只知往外去歆羡别人的人,是一个“败家子”。五四,整个就是一团“败家子”相,而这种“败家”相,居然一直延续至今!八十年来,我们“全盘”去学也学不来,就是因为自己把自己的“文化体质”弄虚了。“虚不受补”呀!如要让我们下一代强起来,只好让他从小有自家的本领!

  此外,有一件很无聊的误会,也必须说一说。即有一些思想泛政治化的人,认为“儒家”一向都是“皇权”的维护者。他要打倒“威权体制”,所以要打倒儒家,又认为“读经”就是是在维护儒家,因而也必须反对“读经”。又有一些人认为“读经”就是读“中国文化”,读“中国文化”就是“统派”而反对之。这类心里只知有政治不知有其它的人,实在既没有文化意识,也没有历史常识。首先,我们说“读经”,不只读儒家,也读道家,也读佛家,也读诗词,甚至也鼓励读耶稣圣经和莎士比亚。凡是有价值的书都读,我们读经是为开拓理性,认取价值,不在政治着眼,不关统独之争,而将来政治也要通过我的“经典”之检验!其次,退一步说,把儒家说成是权威的维护者,是极端幼稚的见解,他根本未读历史!儒家正是最反威权的,中国几千年就靠着儒家的正气,在维护生民之命。政客借用是其借用,他借用反而可以看出他是怕儒家的。历史上凡是在政治上抗争而牺牲的,都是儒家的坚持者。那些骂儒家受政治利用的人,他有为生民一死之心吗?我看只是意气用事而已!大凡意气用事之人,都是偶不得志则怨天尤人之辈,此辈心中,正是功利填胸的,有何正义可言?鄙哉!有朝一日让此辈得势了,其骄矜之态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有,再说一种最“无可奈何”而最深入最普遍的误会。那就是质疑:“让儿童读经了,我承认他将会有君子之德了,但是现在的社会是一个小人出头的社会,君子往往吃亏的,我难道要我的小孩将来在社会上吃亏吗?”这种问题真是社会上最无可奈何,最莫名其妙,最可悲,但又是最大多数人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社会是不会进步的。其实大多数人,不是存心要占别人便宜,只是不肯吃亏就是了。但是心理老存着“不肯吃亏”的念头,便是“俗”,便是“自私”,便是生活在“计较”中,生命便受限制,格局不会广大。君子之人,只管该不该,不管吃亏还是占便宜,然后才能坦荡,才是自主,才能超然物外,才有真正幸福可言。“读经”便是想要培养这种品格,所以说读经,是鼓舞他做一个君子,也就是做一个为自己幸福而活的人。这种幸福是以人格换取来的,是永恒而舒畅的。这种品格当然不容易培养,但做为一个儿童的父母师长,如果因为自己一生的挫折失败而不敢教小孩往这里走,其实就等于为这个世界多制造一块“行尸走肉”而已,对于人类不但无益,尚且可能有害!这个小孩的一生被这样的父母师长一教,是“未战已先败”了!“读经”是不是一定“成君子之材”,这且不管,但为了怕他“成材”而不让他“读经”,这种父母师长实在是很奇怪的。何况有品德的人一定就“吃亏”吗?朱子说:“天下没有不晓事的圣贤”,圣贤也不一定就是呆子呀!他只是为其所当为,不赶时髦,不争世利就是了。一般的长辈自己见识不够,以己之心度圣人之腹,认为不会争名夺利就是“吃亏”,我们自己这样俗,这样没出息,也就罢了,为什幺不让我们的下一代将来出息一点呢?要让他出息,就应当请圣贤来教,也就是让他“读经”。不然,好好一个小孩,小心从小被我们教得小气好争,遇事不敢担当,号称“聪明”,自以为“识时务”,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短浅浮薄的小人罢了,家庭如此以训子弟,学校如此以教学生,我们社会还有什幺希望呢!社会没希望,我们的子孙能安稳吗?将来大家往美国跑就没事了吗?

  一个社会总须有几根中流砥柱,“读经”,就是期待你的下一代负起这个任务。他,小则撑起个人,撑起一家;大则撑起一个社会,一个天下。“读经”,就是想让生命的希望常在,让人间的美好永永流传!愿与天下父母教师共勉之!

九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写于台中师院


唐德刚:文学革命的省思

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教授唐德刚

编者按:本文选录自唐德刚译注之“胡适口述自传”第一七九页(传记文学出版社)。胡适曾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之邀,用英语自述他的生平。后经其学生唐德刚先生译为中文,唐先生极为尊崇胡适,但在某些方面,也有自己的见解,附在本书之中。本文便是胡适谈到在民国九年,他建议政府以“白话”教育代替“古文”教育,掀起一场“文字革命的胜利”时。唐德刚所作的一段长注。

  第一, 文学革命和其任何“革命”一样,它底功过如何,是不能让“革命家”本人去自吹自擂的。“是非留待后人评!”只有能看到“革命成果”的“后人”,才能作“盖棺之论”。中国的文学革命,今日也该是“盖棺论定”的时候了。

  第二, 这场推行白话文运动 - 尤其是以白话文为中小学“教育工具”这一点 - 其建设性和破坏性究竟孰轻孰重,最好还是让在这个运动影响最重的时期受中小学教育的过来人,来现身说法。因为他们是这场“教育实验”中的“实验豚鼠”(Cuinei pig)。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福是祸,亲身感受,最为真切。

  笔者不敏,便生在“祸福身受”这一辈之中。所以近年来个人论胡之作虽然已写了数十万字,久思搁笔,然在刘绍唐先生和一些严肃批评指教的前辈、平辈和晚辈读者们的鼓励之下,稍有管见,仍不敢藏拙,也是这个道理。

  请先从个人亲身的感受说起:

  笔者本人便是胡先生所称许的当年在“新学制”之下受教育的“小学生”之一。不幸我是个乡下孩子。那时最近的“国民小学”距我家也在十里之外。上不了公立小学,就只好留在家里,在祖父延师设立的“改良私塾”上学。由塾师分授英、汉、算三门功课。

  先祖原是位“革命党”;后来又是陈独秀的好友和崇拜者。因而他在家中一旦当政,便把祖宗遗留的封建称呼,瞌头仪式,全部豁免。可是他对我们这个“改良私塾”里的“汉文”一课的教学却十分“反动”:他规定我们要背诵短篇的古文选读,作文也以文言为主,不许用白话。

  启蒙之后,笔者便在这个改良私塾之内,被‘改良"了有七八年之久。我们的“汉文”也就从“床前明月光”,一直背诵到“若稽古帝尧”。最后连“左传选粹”到“史记菁华录”也能整本的背。那些故事都有趣而易解。我底同班“同学”,除了两三位“实在念不进去”的表姐表弟之外,大多数的孩子,均不以为苦。最后在家中长辈的“物质刺激”之下,竟然也主动地读起“通鉴”、“文选”等“大部头”书来。 在我们十二岁的那一年春天,家人为要送我们投考初中,乃把我和两位同年的表兄送入附近一所小学,插班入六年级下学期,以便取得一张“小学文凭”。

  这所小学是两位留美乡绅筹款设立的。全校一半是新建的西式楼房。操场上“足篮排网”一应俱全。校舍内“图书馆”、“实验室”也应有尽有。笔者等三个土孩子初入此“洋学堂”,真是眼花撩乱,自惭土气熏人。

  我记得我们小学之中国语班所用的教材,便是适之先生在本文中所说的“新学制国语教科书”。我清楚地记得,我所上的第一堂国语课,便是一位黄慰先老师教的,有关“早晨和雄鸡”的“白话诗”。那首诗的开头几句,似乎是这样的:

    喔喔喔,白月照黑屋…
    喔喔喔,只听富人笑,那闻穷人哭……
    喔喔喔…..喔喔喔……

  那时表兄和我虽然都已经能背诵全篇“项羽本记”。但是上国语班时,我们三人还是和其它“六年级”同学一起大喔而特喔。

  在我们这个“毕业班”楼下那一间便是“初小一年级班”。他们的国语课,我也还记得几句:

    叮当叮,上午八点钟了!我们上学去。
    叮当叮,下午三点钟---了!我们放学回。

  那时的小学生们念国语还有朗诵的习惯。所以早晨上“晨课”,晚间上“自习”,只听全楼上下几十个孩子们,一边“喔喔喔…”,一边“叮当叮…”好不闹热!

  学龄儿童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实在是他们本能上记忆最强的时期,真是所谓出口成诵。要一个受教育的青年能接受一点中、西文学和文化遗产,这个时候实在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尤其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学习与研读。这时如果能熟读一点古典文学名著,实在是很容易的事,至少一大部份儿童是可以接受的;这也是他们一生将来受用不尽的训练。这个黄金时代一过去,便再也学不好了。

  如果我们把一些智力上能接受这些宝贵文化遗产的学龄儿童们的黄金时代,给“喔喔喔”或“叮当叮”,叮当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胡适之先生他们当年搞“革命”,非过正,不能矫枉,原是可以理解的。加以他们又都是一批高高在上的“决策人”,原不知“民间疾苦”。在他们大旗之下受教育的孩子们将来是“祸”是“福”,不是他们可以想象出来的。本来一个政策;尤其是教育政策;的成效如何,也不是应该可从想象中得出的;它只有在长期实践之中,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

  六十年过去了。今后的教育家,千万不可再讲大话、讲空话。办教育的人一定要实事求是,去研究出受教育儿童的真正需要才好。